陪你的时间是一支烟
郁金香的故事
离开你的七天
爱是有缘黄瓜与玫瑰
音乐剧《爱你是个错误》
十九朵玫瑰和一把青菜
浪漫终结
沉重的处女情节
俏俏
我用告别作她的嫁妆
慈母的鼓励
曾经沧海
在故土的爱:兰花花
纯真的岁月 简单的快乐
爱的天空有彩虹飞过
小 说 故 事
曾经沧海
曾经沧海


  收到乔兮的电邮,她告诉我她也在英国时,我还不信。她留了电话,我打过去求证,才知道是真的。

  "什么时候过来的?"我努力镇静着语调,"旅游吗?"

  "不。"乔兮道:"念书。"

  "在哪里呢?"

  "金史密斯学院。"

  现在是十月,那么她也应该过来了有些日子了。我东拉西扯地寒暄了老半天废话,最后迟疑着问:"你……先生呢?"

  "他在外出差。"

  我握着话筒的手开始渗出汗来,"乔兮,我们……见一面如何?"

  "好。"乔兮很干脆,例行公事般的口吻,"你说在哪里?"

  我们约好时间地点后,挂了电话。我看看表,现在从巴斯赶过去,时间完全没有问题。问题在于,我的心,我的心,我这份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的心情,又被这通自食其果的电话搞得一塌糊涂。

  乔兮。乔兮。我一边穿外套,一边回忆着。

  我们多久没见了?那张我仍然魂萦梦牵着的熟悉的脸。

  最后一次见面,是在她结婚的前一天。她约我去酒吧,通知我,还带着一个相熟的姐妹,手放在上衣口袋里,淡淡的表情,"林野,我要结婚了。"

  我夸张地大声笑,有一点点薄醉,误以为那天是愚人节。

  乔兮身边那个女孩儿推推我,很不满的语气,"喂,你就真高兴成这样儿?"

  我这才紧张起来,无措的感觉像一双强有力的大手般扼住我的呼吸和喘息。我捏紧酒杯,头微微低着,眼珠朝上,盯牢乔兮,"真的?"

  乔兮点头,面无表情。

  我伸出手去扶着她的肩,轻轻摇她,"结婚?你开玩笑吧?或者是……你在变着方法地气我?"

  乔兮淡淡地退后两步。我身体的全部重量都积压在她的肩上,她这么一退,我失去重心,猛然向前栽倒。

  我费力地撑起来,再趋近她,抓紧她的肩,狠命地摇着,几乎歇斯底里,"你要结什么婚?那人是谁?!你爱他吗?你以为你爱他!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爱他!你以为……"

  乔兮始终面无表情,耐心地等我吼完,轻轻地推开我,说:"可是林野,我始终是个女人,始终是要结婚的。是的,我原本以为会是你,可结果不是,那么只会是其它人。"她把手放在我的面颊上,手指轻轻为我拭去仓惶的泪,"林野,我们对彼此的伤害和自私,应该到此为止了。"

  我深信不疑乔兮是爱我的,一如往昔地爱着我。但往昔……她倒底又有多爱我呢?记忆都模糊了。一直以来,在和乔兮的感情世界里,我就是那种疯狂激烈的男主角扮演者,而乔兮……她始终是平静的,水一般的,不是水一般温柔,而是如水般冷冽明晰。就连在恋爱最炽热的阶段时,她嘴里的承诺都说得那么清醒,那么点到为止。她是不会灼烈地去投入某段感情的,她的天空下还有更多更鲜活更有吸引力的人事。爱情于她来说,是奶油蛋糕上的裱花,有则美,没有也无所谓。

  然而像这样的一个女子,也还是决定嫁人了。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即将离去,伤得乔兮意冷心灰,所以她匆匆忙忙地找个人嫁了,匆匆忙忙地完成婚姻这种人生仪式,结束自己生命里仅剩的最后一项追求和希望。然而她从始至终,都是那么不动声色,看不出情绪的起伏变化。即便她是痛苦的,失落的,我也得不到任何可供自己相信的蛛丝马迹。

  乔兮结婚三个月后,我独自前往英国游学。距离成全了我一心想要的解脱。那个冰冷的遥远城市,尽管空荡陌生,但却没有关于乔兮的记忆。一切都是安全的。我沉下心来,专心致志地等待乔兮的影子在我生命里寸寸淡失。

  略有听闻,乔兮嫁的是个商人,不能说特别有钱,但也足够支撑乔兮昂贵而任性的艺术品位。我没有见过这个人,于是固执地在脑海里将他幻想成一个秃头凸肚的矮胖子。但这么想着,却又仿佛连带着污辱了乔兮。她骨子里那么高贵清傲,哪会屑于与此等人为伍?

  常常午夜梦回,迷蒙中有乔兮清晰又模糊的笑颜在眼前浮现回旋。醒来时一切落空。寒气自足底自升上来,无论盖多厚的被子都驱除不了。

  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火车到伦敦,坐在公园长椅上等她。心情很紧张。

  远远地看着她踩着落叶,着一袭格子披肩朝这边走过来。

  她的头发长了,打着卷在肩畔绕来绕去。脸孔仍是像以前一般清新素洁,只是更显了些苍白,许是这边湿冷气候的原因。眼睛里的那份灵气仍在。那份最初时深深吸引我至万劫不复之地的灵气,在与我分手之后,在嫁作他人妇之后,还是保存良好--我不禁有点失落。离别后,似乎只有我在落魄憔悴罢。

  "有点儿冷,是不是?"我讷讷地念着开场白,"你过得好吗?"

  毫无疑问,乔兮过得一定是好的,就算不是特别快乐,也至少是丰足平静的。

  她没有多少改变,嘴角带着微笑,"很好。你呢?功课忙吗?"

  "忙得四脚朝天。"我笑笑,我们一起在长椅上坐下,"你念什么专业?"

  "会计。"

  我有点诧异。我原本以为她会去念美术。她原是那么喜欢维尼尔和鲍蒂昔里。以前她的梦想在法国或俄罗斯的美术学院里。以前她曾……以前,那么久的以前。以前。

  "你好吗?林野?"乔兮转过头来看我,"你还记不记得这里?我们曾经来过。去年。对不对?"

  "去年……是的。去年。去年五月。"我缓缓转着头,眼前景致尽收眼底。

  去年五月。

  "英国最好的季节。"我笑笑。

  乔兮也正好在笑。我看着她那双澄澈晶莹的美丽眼睛。里面分明还有我的身影,我的面容。往日音容依稀可辩。

  乔兮不再说话。这种沉静对我来说,是一种痛苦无声的压迫与煎熬。我们静静地坐了很久,谁也不吭声。

  我自顾自地想着。我想我错过了那个灿烂美好的五月,以及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乔兮。

  此时此刻,她就近在我身边,伸手可触的距离。然而道道密实的墙又将我们隔离开,隔离到两个都彼此不知晓的世界里。

  我犹豫着拉紧乔兮放在椅上的手。她没有松开,也没有握紧。一如既往的冰冷,令人惊喜的熟悉。

  那天我误了回巴斯的末班车。也许是故意的。是的。我的心事我自己非常清楚。

  第二天临出门前,乔兮细心地帮我穿好风衣,再系好薄羊毛围巾。我满心欢喜地信步往帕丁顿站走,坐火车回学校,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。这种失而复得的幸福。

  回宿舍后,晓丹打来电话。她在办公室里,电话那头叽叽喳喳地传来几个女孩子的嘻笑声。

  "你在干什么?"我问。

  "圣诞你回来吗?"晓丹笑道:"我的同事们想拜托你带礼物。"

  "要什么?"我淡淡地拿笔记录。

  "康康要细羊毛披肩,这个在机场都可以买到免税的,随便替他挑一条好了;小琳要rococo巧克力,记得带多一点,但也不要太多,她怕太贵,又怕胖……"她噜噜嗦嗦地说了一大堆,咯咯笑道:"至于我嘛,我只要你人能回来就行了,我安排了很多圣诞节目,你如果不回来,我一个人在这边过圣诞,就太没味道了!"

  "我知道了。"我记好礼物名字,就要挂电话。

  "喂喂!"晓丹还不肯挂。

  "越洋电话贵。"我耐着性子和颜悦色道。

  "你……昨晚去哪了?"她突然问。

  "昨晚?"

  "我打电话没人接。"

  "和……室友去喝酒。"我伸个懒腰,其实并不在乎她相信与否。

  "是吗?"晓丹明显不上当。我在电话这头,都仿佛看到了她的脸。圆眼睛,微微上扬的嘴角,好像在用这样的表情传达着"是吗是吗是吗"的狐疑讯号。

  "是。"我有点倦。

  "那……你休息吧……"她的声音因为的简洁而突然变得嗫嚅起来。

  "好。"我二话不说地挂了电话。

  晓丹是我女朋友。准确的说,是我未婚妻。乔兮结婚后不到半个月,晓丹就搬进了我在城西的公寓。

  据她所讲,她从十七岁就开始暗恋我,算到现在,也有整整七年的时间了。

  乔兮一结婚,晓丹就转暗为明见缝插针,我也正值痛不欲生之时,新的感情敞开怀抱迎接我,我哪有理由拒绝生活赠予我的额外艳遇?于是两人一拍即合,索性又在我去英国之前订了婚。

  这样也好。对婚姻我原本就没有太多幻想,无非便是两人乏味的人,将各自乏味的人生糅合在一起,相互乏味共同乏味。婚姻美满,即为乏味伙伴合作愉快;婚姻失败,也没什么,那不过是对方倦了此种乏味方法,去寻找另一个乏味者,另一种方式罢了。寻来寻去都是乏味。殊途同归。

  我知道如果我身边还有乔兮的话,晓丹断然不可能有任何机会进入我的世界。我知道。

  只是我没料到,我会真的和乔兮再在一起。

  这么一想,我其实是很沾沾自喜的。看,老天,你妄想分开我们,但我们在这么遥远而陌生的国度,还是缘份和感情战胜了一切。即使……是在世俗不再容许的现在,我们也仍然什么也不管不顾地再次拥抱了。

  傍晚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乔兮。

  "林野。"乔兮惊喜,"你怎么又打电话过来?"

  "你在干嘛?"

  "看书。"乔兮道:"《第十二夜》。"她把听筒移了移,"伦敦在下雨。"我听到一阵淅淅沥沥声。

  "这边月朗星稀。"我说:"我过来好吗?"

  "好的。"乔兮没有拒绝。

  我挂了电话,欢欢喜喜地换衣换鞋。室友阿温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我,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垂死者正经历着回光返照一般。

  "怎么?"我微笑着。心情太好了,不必理会他的眼神。不必理会任何人的眼神。

  "非常迷人的女孩吗?"阿温浮起笑容,"让你疯狂成这样?"

  我想了想,笑意更深了。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字眼和词汇来形容乔兮的好,以及她在我心里的份量,于是只是耸耸肩,挑挑眉--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。

  "真是艳福不浅的小子!"阿温半开玩笑半嫉妒地扔过来一个靠枕,我一把接住,"好了,我要出门了。"

  "她甚至根本不用来这边。"阿温笑,"只需要在电话里说想念,你自然会乖行地前去跪在她的裙边。"

  可不是?我笑着打开门,走了出去。

  坐在火车上,我想到了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。"如果没有心爱的人在身边,留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,又有什么不同?"

  我很快乐。在乔兮再出现的那一刻,我觉得这个冷得可怕的国家也开始温暖了起来,那原本极烦人的雨也变得伶俐可爱起来。

  像老天为我们这段感情感动后流出的眼泪一般。

  我从未似这般天真过。

  到了乔兮家里时,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。

  乔兮做了热可可和三明治,摆了棋盘准备与我对奕。仍在下雨,雨声轻叩玻璃窗的声音,听上去像是断续玲珑的音符--以前每逢下雨,我就变得无精打采,裹着被子捧着热茶,呆呆地怀念温暖的北京--一切由黯然转为美好,只是因为乔兮的缘故。

  下了一会儿棋,我们背靠背地坐在火炉边喝酒,听莫扎特的唱片,一只手拿着酒杯,另一只腾出空来,与对方的手紧紧相握。乔兮倚在我的背上,我略偏头,看到她毛茸茸的长发在肩畔晃来晃去。我叫了她一声:"乔兮。"

  "嗯?"她的声音闲闲的,"怎么?"

  "你……为什么来了这边还和我联系?"我问。我原本是不打算问这个的,可现在不知怎么搞的,突然就问出口了。问出口后,我才发现,其实我最想问的就是这个。

  "在这里,我没有别的朋友了。"乔兮清晰地说:"你是唯一一个。"

  太直接了。我笑道:"我情愿把这句话理解成"在这个世界上,我没有别的爱人了,你是唯一一个。""

  乔兮说,不语。我推推她,追问:"是不是?是不是?"

  唱片恰好在这个时候转完了,乔兮没有回答我,她起身过去换唱片。站在唱机前,微笑着。

  "帕格尼尼,怎么样?"她将指针移到唱片盘面上,抬起头来问我。我点了点头。

  乔兮靠着我的背,声音听上去很静,"林野,你知道,我曾经多么爱你。"

  "为什么用"曾经"这个词?"我问:"现在不爱了吗?"

  "现在……"乔兮笑了,"现在说爱,太没诚意,太不公平,太过讽刺--我毕竟已经不是自由身了。"

  音乐声突然高亢起来,我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--一种突如其来,当头一棒所带来的疾速的沸腾。像是明明知晓某件事,却一直处于自我欺骗的状态中,然后,粉饰太平的幕布被不由分说地揭开,露出残酷而真实的骸骨,这才突然醒觉,自己一直不过是将幻境中的理想铸上血肉,恣意而任性地为心底空虚的城堡打造着一个莫须有的神尊--而幻境终归是幻境,是吹弹可破的薄翼轻纱,哪里有足以与强悍现实树敌对峙的资格和力量?

  我的眼睛热了。那一分钟,不顾一切争取乔兮的思想压过了所有。我转身拉着乔兮,端端地直看进她的眼睛里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有如一只已被孩童擒住双翅的蛾一般,拼命而徒劳地挣扎,"乔兮,离婚吧!我们在一起!像以前一样!永远不分开!"

  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。不是后悔说这样的话,而是后悔这种直白的,透明的,不留余地的天真--这是乔兮最厌恶的男人才具备的天真。

  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,我就要承担说出口的后果。

  "我……"乔兮低垂下眼。

  我早已做好万箭穿心的准备。

  "我会考虑。"谁知她竟这么说。

  我紧紧拽住她的肩,不相信这一刻的真实性。

  乔兮伸出手来,轻轻替我掠开额前的头发,一字一句。

  我保证,我听得万分清楚。

  "我会考虑的,林野,和你在一起……毕竟那么开心。"

  我瞪大眼。室外的雨声,室内的音乐声和呼吸声,都那么清晰而实在。我整个脑子里已经没有了别的任何人,任何事,只有乔兮,乔兮,乔兮。她就是我的全部世界,全部生命。我很不容易爱上一个人,一旦爱上的话,就更不容易放弃忘却。有句话说,爱情的过程,即是一个半圆,在茫茫人海中,以瞎猫撞着死耗子的机率,寻找着合衬的另一个半圆。乔兮与我,我们绝对是一个整圆掰开了的。不然我不会这么爱她,爱到发狂,爱到辗转反侧,爱到失去自己。她也一样。她不过是嫁错了人,她有改正错误的权利和机会。而我们缘份未尽,我仍爱她,所以即使她曾离弃过我,即使她曾转投他人怀抱。我只知我爱她,我一定会原谅她,无条件无原则无底线地原谅她。

  我还是在第二天回学校,上完了一堂课后,回到宿舍,阿温嬉皮笑脸地揶揄着:"昨晚又沉溺温柔乡吧?"

  我笑着给了他一拳。"去喝一杯?"阿温道:"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酒吧,很不错的。"

  "不了。"我说:"我有重要的事要做。"

  于是阿温与其他几个同学去喝酒了。我打开电脑,发电邮给晓丹。

  是的,重要的事,就是和她分手。

  我脑子里全都是乔兮的影子。她结婚后,我心里的空缺也一直虚位以待着。晓丹……她无法填补这个缺。能填补的,除了乔兮,也还是只有乔兮而已。

  我不太好打电话过去,怕晓丹会歇斯底里。发电邮最安全,像是丝毫不相干地将过往记忆打包扔还给她--我已经退还给你了,收不收是你的事,反正我这边是没有了。

  毫不负责的一种退场方式。躲避、推卸,连一点声音的温情也不愿再赐予。

  只有对不是乔兮的人,我才会变得这么冰冷而漠不关心。

  晓丹没有错。这我知道。她一点错也没有。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解释这一切的话,只有一个:因为她不是乔兮。

  我就这样往来于巴斯和伦敦之间。过了整整一周。

  天气越来越冷,而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春暖花开阳光明媚。这七天,是我来英国这么久,过得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间。

  紧接着是一段手忙脚乱的考试。我一头扎进书堆里,等考试结束后,算算时间,已经有好几天没和乔兮联系了。

  我洗了个澡,打理干净了自己,准备去伦敦见乔兮。我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穿上厚羊毛背心,一边想,也许我还可以把乔兮接到巴斯来,让阿温和另外几个同学看看我的女友,或是带她去酒吧喝几杯,一起商量圣诞节怎么过的问题。如果可能的话,我甚至可以在放圣诞假时,和她一起回北京。

  我怀念在北京时与乔兮温暖美好的回忆。在与乔兮分开后,那些回忆曾一度成为压迫神经与呼吸的一氧化碳,令人疼痛到窒息;而在与乔兮重遇后,那些回忆又成了我们往昔温情甜蜜的氧气,我依靠着它们,在异乡的夜里,微笑着祈祷着,更好,更达观地活下去。

  都是因为乔兮。

  刚要出门时,电话又响了。阿温去接,讲了几句后,将电话递给我。"找你的。"

  我接过电话,那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,"请问是林野林先生吗?"

  "我是。"我说:"请问你哪位?"

  "我是乔兮的先生。"

  我握紧电话,僵了一秒钟,无声地淡笑。

  瞧,剧情发展到最高峰了。

  "我们可以见一面吗?"

  我回过神来,"当然可以。"我说:"在哪里?什么时候?"

  我们约在皮卡底里圆环旁的咖啡室见面。下午四时,正是喝午茶的时间。我先到,找到位子坐下,点燃一支烟,抽了两口,又索然无味地摁灭了它。灼烈的星火在灰烬中渐渐黯淡下去,最后消失不见。我笑笑。乔兮倒底还是和她老公摊牌了。

  接下去又会怎么样呢?如果有必要,是不是我还可以披上骑士装,和她老公进行一场殊死搏斗来赢得她彻底的欢心?

  "你好。"我正想着,对面已经有人拉开了椅子,坐下来。

  到了。

  "你好。"我平视他。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乔兮的先生。是的,从来没有见过。我不得不承认,我很后悔这一次来赴约。

  我一直不由分说地为这个情敌竖立了一个肥胖不堪的暴发户形象,现在看来,我真是大错特错了。

  他莫约三十出头,浓眉,长得其实可以算是英俊,得体的微笑和熨贴的西装。我相信他曾经令不少女孩子为他尖叫过--成熟、潇洒、一表人材,事业有成。这不是女孩子们在日记里或留言册里所概括的"理想男人"的典范吗?

  乔兮没有来。她在哪里?她去哪里了?她知不知道这一次我与他先生的回面?我突然之间心乱如麻起来。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已经向她先生摊牌说明了。她现在不在这里,我把握不住任何可以把握和无法把握的事。心里很紊乱,有一丝情绪在混如浆糊的心事里,脉络渐渐清晰突出起来。

  是嫉妒。

  "小兮跟我提过你。"他含着笑,"林野是吧?感谢你在国内的时候,替我悉心照顾小兮。"

  我笑笑,悉心照顾?"你贵姓?"我酸楚地问。

  "沈。沈国楚。"他还是笑着,深藏不露的莫测笑容。

  "沈先生。"我不打算跟着他一起拐弯抹角,"乔兮是我女朋友。"

  "以前的。"他不慌不忙地帮我加上定语。

  "现在仍是。"我非常倔强,一种被逼至墙角,不得已的,含着挣扎、自卫、攻击等多种复杂情绪而生的倔强。

  沈国楚摇摇头,牵牵嘴角,"或者我可以理解成"女性朋友",我不反对小兮结交异性朋友。"

  "那你这次为什么要见我?"我嘲讽道:"她的每个异性朋友都有此荣幸与沈先生你见面?"

  "林先生,我想你也知道,我是个商人,平时非常忙。"他掸掸烟灰,"而小兮,她时常会觉得……很寂寞。"

  我不说话,安静地听着。

  "她是个很情绪化的人。同时,谁对她好,她也不好意思拒绝。"沈国楚轻轻摇头,嘴边带着爱怜的笑,"我喜欢她,也是因为这一点。单纯脆弱,像是谁都可以伤害的孩子一般,让人总想保护她。"

  我讶异。是吗?乔兮是这样的吗?在我面前,她是一汪宁静而冷冽的冰水,永远淡定而漠然,永远抓不住她的情绪。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脆弱到任何人都可以去伤害?捉摸不透她的喜怒哀乐,找不到练门所在,怎么去伤害?怎么去下手?

  "我们都很珍惜这段婚姻。"沈国楚继续说,"小兮常常闹孩子脾气,其实她不知道,谈情说爱当然容易,不过要真真实实地努力经营一段婚姻,还是平淡现实一点的好。如果做遥不可及的梦,对她的学业和以后的日子,都有莫大的影响。"沈国楚顿了顿,笑道:"林先生是聪明人,根本不用我多提醒吧?"

  我呆呆地,无法言语,心思全沉进了沈国楚的一席话里。直到他付账离去,我才渐渐地苏醒过来。

  对面桌上的清咖啡已经凉了。我反复咀嚼着沈国楚刚才的话,头沉沉的。

  打电话给乔兮,始终没有人接。家里的电话、手提电话,都是茫然而漫长的等待接听音。

  我木木地坐在位置上,机械地按着重拨,重拨,重拨。

  窗外,开始下起雨来了。

  回到宿舍,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找我的电话又来了。

  这次是晓丹。

  "林野!"

  我颓丧地想,你要骂我就骂吧,我都受着,骂怜惜一点,省些越洋话费。

  "我可以来见你了!"晓丹在电话里高喊,"你听到了吗?出声儿啊!"

  "什么?"我皱皱眉,亲自来剥我的皮吗?太费钱太费事了吧?

  "我报了欧洲15日游的旅行团!"晓丹大笑,"我可以过来看你了!怎么样?是不是很开心?!"

  我楞了楞,诧异地,试探着问:"晓丹……你没收到我的电邮吗?"

  "你有发过电邮给我?!"晓丹笑道:"是不是我常用的那个邮箱?"

  "是。"

  "哎呀!多可惜!我没收到!"晓丹惋惜地叫道:"我把密码搞丢了!你写了什么?再发一遍啊,我给你一新地址!"

  "不用了。"我淡淡地。

  "也好!"晓丹好像在那边扯着线乱跳一般,声音起伏不定,"你是不是想我过来了亲口说给我听?呵,你这臭小子!"

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。

  "你想我吗?"晓丹放缓声音,柔柔地低问。

  "嗯。"我犹豫不定地敷衍着。

  "嗯是什么?想还是不想?"

  "想。"我说。

  "我也想你。"晓丹又蹦了起来,"旅行团下周二出发,先到伦敦,下午两点,你来接我!"

  "好。"我埋下头。

  她欢天喜地地挂了电话。

  我把电话搁在一边,头埋得很低,脖子似乎就要断裂下来。晓丹……没收到那封电邮,我提出和她分手的那封重要电邮。以前每一封废话连篇的电邮都可以畅通无阻地联系我们彼此,而这一封至关重要的电邮,却突然鬼使神差地在半路上,被湮没了。

  也许的确是天意。我和乔兮,注定错过相聚;我和晓丹,始终错过分离。

  接下来的日子里,我天天打电话试图联系上乔兮,但是她却好像突然从我的世界里蒸发了一样,遍寻不着。我寸步不离地守着电话,从早到晚,她的声音却再没有在电话里响起过。

  我如失了神魂一般,很长的一段时间打不起精神来。她去哪里了?去旅游?回北京?还是搬了家?或是……被沈国楚关了起来?我成天胡思乱想,思念和担心乔兮已经到了疯狂的境地。找不到她,几天时间就瘦了好几圈。

  没有乔兮的日子,不外乎一天一天的机械重复。

  晓丹的旅行团来了。我去伦敦接她。

  坐在火车上,心一阵阵抽痛。

  伦敦。伦敦。一度非常安全的,记忆的盲点之地,现在竟也充塞满了关于乔兮的影子。

  我逃不掉。无论如何,也逃不掉。

  不管我走到哪里,我心里一直有她,像心魔似的,走到哪里,带到哪里。

  晓丹脱离组织,打算把半个月的时间都放在英国,放在我身边。

  我没什么好说的。她带着陌生而新奇的眼光,一边环顾盖特维克机场,一边紧紧抓牢我的手臂,非常的兴奋。如所有初初出国,初来英伦,初识大不列颠风情的游客一般,晕头转向地兴奋。

  那一段时间里,我成了她的专职导游。

  晓丹看来是真的没有收到那封电邮。那几天的游玩中,她简直是尽情地疯闹,尽情地快乐。我从来没有见过开心成这样的晓丹。

  阳光下,她那幅单纯的笑脸,其实也不是不可爱的。

  乔兮……乔兮她断然不会为了这样的简单景致兴奋异常。她像是没有情绪一般,平静得让人不知如何讨好与把握。我们曾经一起来过一次英国。那是她第一次来英国,一下飞机就说累,窝在酒店房间里一睡就是大半天,我好不容易叫醒她,让她陪我出去逛逛。她也不像是个游客,似乎对哪里都没有好奇心。站在鸽子广场的雕像边,我突然说:"太漂亮了,拍张照片吧!"

  她摊开手,"随便。"随即展开一个璀璨的笑容,齿若扇贝般,美得不像一个真人。

  坐在塔桥下的草坪上,她枕着我的头睡午觉,平淡闲适得像在学校里的草地上一样。

  我陷入回忆,欲罢不能。

  晓丹过来拉我,"林野!"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,记着她统统想去玩的地方,"下一站是蜡像馆,带路!"

  我疲倦地耷着眼皮,看着那条纸条,"跟我来。"

  觉得很累。从心里感觉那种疲惫像漫无边际的洪水一般,一次次地洗涮我,淹没我,又不一次淹死我,于是便更加折磨。

  我短期的游学生涯就快结束,乔兮的失踪让我意冷心灰。我打定主意,这一次,真的忘记她。

  再不容易,也要咬着牙撑过去。

  晓丹天天抱怨时间过得快,假期太短。她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想要带回去。无疑她是快乐的,能够来这里旅游,能够见到我。她是很容易就快乐得起来的。

  我们沿着温莎堡外长长的街道散步,晓丹蹦来跳去,像只静不下的小鹿。反来复去地把游过的地方和见闻讲给我听。她是准备回去后再讲给朋友们听,所以先在我这里温习。

  我不说话,情绪始终提不起来,有点淡淡地,径直往前走。如果我不是无意间侧过头,如果我不是想看一眼斑驳的城堡围墙,如果我不是心不在焉,如果……

  我在侧过头的那一刻,看到了乔兮的身影。

  她坐在街边的长椅上。一个人。深色风衣,安静的表情。

  我如殛雷击,站定,脚步如同钉在路上一般不能移动,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。那一排排长长的白色长椅,惨惨淡淡的白,耀眼的白,刺痛了我的眼睛。

  晓丹的手在这时悄悄地环住了我的手臂。

  乔兮在听音乐,双耳捂着耳塞。我机械地走过去,走到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地方,她仍然没有看见我。

  "乔兮。"我开口叫她名字,声音木木的,像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。

  她没有听见我,埋着头,手指拨弄着围巾上的彩穗。我觉得喉头堵得厉害。晓丹的手紧紧拧着我的衣袖。

  "乔兮。"我再叫,又忍不住把手放在她的肩上。她身边没有旁人。她好像是独自来的这里。沈国楚呢?去了哪里?

  乔兮这才抬起头来。她像是非常难以置信会在这里遇到我一般,眼神里充满惊奇与失措。是的。失措。或多或少。或悲或喜。

  我想笑。至少礼貌而保持风度地咧开嘴笑一笑。可是未成形的笑容刚一牵动,就冻结在了唇边,反而勾画成了一个讽刺无比,酸楚异常的符号。

  乔兮还是一如既往,略略苍白的面容。她的神情似乎比我还紧张。呆呆地,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,目光直直地盯紧我。

  那不是一种单纯的诧异目光。混合着酸涩、忧伤、喜悦、抗拒等等各种复杂情绪。我们两人的心事与苦痛在自以为都藏得很妥贴的情况下,被自己的眼神出卖得一干二净。那种欲言又止的千言万语,欲罢不能的千头万绪,欲走还留的千丝万缕。

  "林野……"乔兮楞楞地看着我,转眼又看到了紧紧环着我的晓丹,"你们好。"

  我觉得鼻端发酸。这该死的缘份。每每当我几乎就要忘记乔兮,就要平静下来的时候,它们又重新探头出来,掀开往昔的幕布,告知我仍有未完的剧情,仍有未完的戏份。我仍需折回起点。上演下去。痛苦下去。快乐下去。

  "你好。"晓丹淡淡的。她知道乔兮是谁。以前在国内的时候,她们不止一次见过面。她知道这个让我痛彻心扉,让我醉生梦死,让我疯狂沉沦的女子是谁。

  "很久不见。"我压紧心里澎湃着奔流不息的痛楚,"你……这么长时间,都去哪了?"这或许是要的答案。虽然,也许已经是于事无补的答案。

  "我……离开了伦敦一段时间。"乔兮低下头,"没有来得及告诉你。"

  我点点头。不应该是没有来得及吧。也许不说,只是因为不想说,不愿说,或者,不忍心说。无论如何,当一段感情注定要变成生命里的经典时,得必须先结束它,离开它。再远远地祷念它,怀想它。

  我的视线越过乔兮单薄的肩,看见沈国楚远远地朝这边走过来。尚在很远的地方,他就看见了我。他加快了步伐,并扬声叫着乔兮的名字。

  乔兮转过头去,又转过头来,"我先生来了。"她看着我,"刚才,他去停车。"

  沈国楚很快走近了,站在乔兮身边,故意笑道:"小兮,你认识的?你的朋友?"

  乔兮点头,简单地将我和晓丹介绍给沈国楚。沈国楚道:"这么巧,遇到你的朋友和他的女朋友。"他加重"女朋友"几个字的音,"去喝杯咖啡怎么样?"

  我不说话。晓丹道:"好。"

  很奇怪的四人组合,一起去找了间咖啡馆坐下。乔兮始终没有再看我。哪怕一眼。我索然无味地捧着一杯黑咖啡,偶尔与沈国楚明察秋毫的锐利眼神对视。

  晓丹讲到高兴时,轻轻地拉着我的手。我没有放开她。这个时候,我感觉比什么时候都虚弱而苍白。我连一丝丝的鼓励和希望都失去了。乔兮坐在墙边,没有多言,间或干巴巴地附合一下大家的谈论,此外就是沉默。

  难得没有雨,淡淡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。我有点失神,静静地看着乔兮。她捧着杯沿的手略微一动,右手手指上那枚结婚戒指马上适时地晶光璀璨起来,刺痛了我的眼睛。

  那顿茶在暗涌汹涌中,始终还是平静地结束了。没有击起浪花的过程是可以忽略不计的。我们在路口挥手告别,沈国楚甚至还大方地说,欢迎我和晓丹来他和乔兮的家里做客,并且祝福我们健康幸福,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
  我苦笑。有情人,难成眷属。

  我没有正面得知乔兮放弃与我再次死灰复燃是什么原因。无论如何,结局已经宣判,过程不再要紧了。如果非要追根究底,不过是赏自己耳光,戳自己伤口罢了。

  再说,我也还有借口可找。我可以把一切不痛快和心碎心伤推卸得干干净净--不是我对她不好,也不是她对我没有感觉。只是因为……命运。命运而已。扼杀爱情的东西何止一项?像障碍赛跑一样,那么多绊脚石挡在面前,我们无法跨过其中任何一栏,就都算输了。输得直截了当。痛哭与悔恨,那都是无计于事的。

  到不了终点,就只能在路上半途而废,离散了。

  晚上的时候,晓丹突然说:"林野,不如我们结婚吧。"

  我转过头去看她。

  她笑笑,"一回北京就结婚。"然后摆出一脸询问的表情。不容置疑与否决的询问。

  我心里一酸,神情温柔下来,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,笑道:"你甘心嫁我?"

  "从小的夙愿。"她耸耸肩,回答得很快。

  "我很麻烦的。"我说。

  "所以没别人要你了。"晓丹笑,"也就我一个人了。"

  我笑笑,轻轻吻她的额。她柔声问道:"同意了?"

  我不说话。

  "那就是默认了。"她的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坚决和固执。我们认识多年,我非常清楚。

 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。

  回国前,我抽空去了趟伦敦。

  坐在海德公园的长椅上,有人踩着肥皂箱大声讲演。我呆呆的,在回忆里恣意沉浸。只当是最后一次了。

  一切都已远离。

  我们的婚礼是在北京举行的。老妈非常开心,晓丹正合了她所希望拥有一个简单快乐的儿媳的要求。她主张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,再铺张也没关系,只差没摆流水席了。晓丹身着喜服的样子,非常的漂亮。她原本就一副浓眉大眼,那天因为心情好的缘故,脸色更是红润新鲜,有一种笃定而直接的美。我让一群哥们儿围着,又灌酒又被逼问恋爱史,有点醉了。站在晃眼的灯光下,看着晓丹甜蜜的神情,我隐隐约约地记起一张遥远的脸。那个人遥远而模糊的美,遥远而模糊的爱,遥远而模糊的誓言。

  我头痛得厉害。恍惚中想起那个令我千疮百孔的名字。她现在过得如何?快不快乐?她以后会过得如何?幸不幸福。这些都不再是属于我的世界的问题了。我们曾经相爱过,拆皮卸骨般要死要活地相爱过,即使时间和空间,又岂能阻止得了爱情的蔓延?然而对她而言,爱情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。她说过,她在那个冷冰陌生的国度,没有别的多余的朋友了,于是站在棋盘上的我,就成了一个最好的选择。

  在风和丽日时,在一切平坦淡然时,在不用直视现实时,爱情是重要的,是美好的,是充满诱惑的,是生命的主题,是生活的遒劲之笔,是灿烂得令人心碎,惹人飞蛾扑火的烛光。

  然而在非得要做出选择时,在面临着十字路口时,在必须考虑去粗去精时,爱情即成了包袱,成了羁绊,成了热气球上的沙袋,非扔不可,非放弃不可,非割舍不可--如果你打算继续呼吸正常地生活下去的话。即使,你是痛苦的,遗憾的,辗转反侧痛心疾首的。

  这个世界,人人都有类似的痛,人人都是在踩着自己的伤口,昂头微笑,微笑,再微笑。你的痛苦,并不见得比别人重多少。

  既然已经决意妥协,就干脆妥协得漂亮一点,尽量维持风度一点。我们都是在世俗的世界里生活着,你不想做与众不同的怪物,就只能被冠冕堂皇地同化掉。生命是否真正快乐已经不再重要,重要的是,绝大多数人的笑容都和你相似,在紧闭着双眼蒙着头,彼此惺惺相惜,彼此认同时,温暖虽然是粗糙的,但不再孤单,却是真实的。

  那个周末,客户打来电话,说塞了一封电子邮件在我的信箱里。我的电脑坏了,于是用晓丹的电脑上网收mail。

  晓丹在厨房里做蛋糕。她刚看过自己的邮箱,忘了关。我坐过去,

  盯着屏幕,一时有点恍然失神。

  晓丹在厨房里朗声喊道:"林!来试试刚出炉的起司蛋糕!"

  我看见自己在英国时,发给她的那封分手电邮,挤在密密麻麻的收件夹里。

  她早已读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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